那座山閱遍江河大海

 一一周韶華小傳

張歐亞

序：

即使他坐在那里，也像是一座山，令你不禁心生仰望。

周韶華！

終于寫下這個名字，我整整用了三年時間。

以30個寒暑追逐他的足跡，幾乎貫穿了我整個新聞職業(yè)的一生。

真正見到他，是風起于青萍之末的那個殘冬——2020年1月11日：

——那天，距武漢1月23日封城，還只有12天的時間。

一直未敢輕易著筆，是擔心我的筆力不足以概述他的偉岸。

將近百歲的人生，他當過小八路，投身峰火連天的抗日前線；

解放戰(zhàn)爭，他當過記者，用一支筆記錄描繪崢嶸歲月；

社會主義建設，他當過省文聯(lián)主席，成為共和國一名中高級干部。

然而，他更喜歡縱情祖國的山水，攜一塊畫板，書畫心中的藍圖。

“北吳南周”，他是與吳冠中齊名的中國頂級繪畫大師。

這位95歲的蒼桑老人，見證了這個國家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滄桑。

波瀾壯闊的一生，鑄就了輝煌與不凡。

周韶華與作者張歐亞，訪談于武漢因疫情封城前12天

2020年1月11日。

武昌，江畔，紅巷。

他靜靜地坐在那里，像一座山，一尊佛。

他是一位經(jīng)歷過抗日的小八路，也是一位解位放軍戰(zhàn)士，又是中國馳名的畫家。

輕輕走近他，還是心有惶惑。

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履歷，很難相信這是一位近百歲的老人。

握著他的手，感覺有力而溫暖。

我試圖翻開那本書，那是一部厚重的歷史……

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。

越過中國革命發(fā)祥地的武昌紅巷，歷史回望到黃海的滾滾波濤。

旁白：那天，一位文藝界廳級領導親自開著車來到我的樓下，接上我時誠懇說：周韶華波瀾壯闊的一生，伴隨著中國近一個世紀風云變幻，我們應該為他做點什么。這位曾擔任過湖北省文藝單位正廳級干部，對周韶華非常熟悉，受其影響頗深，也對他懷有深切的敬意。

其時，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，正在我們的城市悄悄漫延擴展。

在武昌紅巷的一個會所，我沒想到，時年91歲的周韶華已等候在那里。這位馳名中國南北的畫壇巨擘，弟子滿門，采訪他的文章更是滿屏如潮。

第一次走近他，仍不免誠惶誠恐。其后，我用了三年時間，始敢寫下周韶華這個名字。

《報春歸》 紙本水墨  69cmx68cm 2010年

（一）從烽火歲月走來成為記者和畫師榮立一等功

八十年前抗日戰(zhàn)爭峰火連天的歲月，一個風高月黑之夜，12歲的少年周景治，悄悄駕著一只舢板，跨過石島海灣逃離敵占區(qū)，投奔了共產(chǎn)黨抗日隊伍。

這是1941年發(fā)生在山東半島一位少年自此走向革命隊伍最初的啟蒙。

也是在這一年的三月，延安揚家?guī)X的毛澤東親自點將，時任八路軍129師副旅長的許世友奔赴山東前線，擔任山東支隊的司令。

12歲的周景治參加革命伊始就出身不凡，成為許世友將軍部隊的一員。

周景治就是以后成為中國著名畫家的周韶華。

他的每一段經(jīng)歷都是輝煌的傳奇！

投身革命隊伍，他當過兒童團長，當過八路軍，當過解放軍戰(zhàn)士，當過記者，當過省文聯(lián)主席；

在部隊行軍打仗，他跟隨過赫赫有名的戰(zhàn)將許世友、劉伯承、鄧子恢、鄧小平；

領兵打仗，他曾帶領爆破隊執(zhí)行誘敵深入的任務，榮立一等功；

在戰(zhàn)時中原大學學習，他的校長是范文瀾；

走向終身的職業(yè)，“南周北吳”，作為畫家，他與吳冠中齊名。

崢嶸歲月，關山飛度，這些豐富的營養(yǎng)加之天資聰穎，傳奇的經(jīng)歷，注定他一生的輝煌與不凡。

1929年10月，也就是距今94年前，周韶華出生在山東石島（現(xiàn)已改為榮成市，威海代管），地處黃海，正東與韓國首都首爾隔海相望。

當年他的父親就是乘著漁船到仁川打工。周韶華的父親在韓國杳無音信，從此再無聯(lián)系，成為孤兒的他卻劃著舢板駛往與父輩相反的方向。

1941年，周韶華成為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二團十三連的一名戰(zhàn)士，這支部隊就是以后由陳毅和粟裕領導的華東野戰(zhàn)軍。

1947年，周韶華榮立一等功。

1948年，隨著戰(zhàn)爭形勢的發(fā)展，中原野戰(zhàn)軍需要大量干部補充，從華東野戰(zhàn)軍抽出一萬多名干部加入到中原部隊。周韶華在華東野戰(zhàn)軍隨營軍政干部學校學習后，作為一名參謀隨軍啟程南下。

從洛陽到寶豐，期間他聆聽到劉伯承、鄧子恢的報告，并受到鄧小平的接見。

隨后，他被組織安排到汝州的中原大學新聞系學習。

中原大學在河南，校部在開封，新聞系在汝州，而當時的校長就是范文瀾。

這期間，他本來立志想當一名范長江那樣的記者。

這期間他兼學繪畫，開啟了他繪畫的天賦。創(chuàng)作部隊戰(zhàn)士生活的連環(huán)畫“買辣椒”投稿到《新華畫報》，居然被選中。此后他又創(chuàng)作了《做軍鞋》，又被發(fā)表，此后便一發(fā)不可收。

在這過程中，迎來了解放。

1949年，他隨部隊進入武漢，分配在長江日報，中南局宣傳部出版科美術組。

當時的組長就是八路軍時期著名的畫家?guī)熑?。他們從此結為一生的良師益友。

在這期間，他與陳荒煤、姚雪垠、李蕤、曾卓、徐遲、駱文、碧野、張振鐸、關山月是同事，還有夏菊花、余笑予。

“文革”期間，周韶華受到?jīng)_擊，先是被關在黃陂斗批改，以后又下放到鄖陽地區(qū)，到了我所在的那座城市：湖北十堰。

在那艱難的日子里，周韶華開啟了他人生第二個階段的高光時刻。

旁白：人是有氣場的。氣場又具隱性能量，對其周圍人產(chǎn)生影響。

學子們追求好的大學，就是不同優(yōu)秀的個體相聚與碰撞產(chǎn)生互為影響更強大的氣場。

周韶華的一生，都是與名帥名將名家名師名門為伴，所謂近朱者赤。他那優(yōu)越的氣場注定了與生的格局和非凡。這影響著他并他的時空伴隨者……

《世界屋脊》之二  紙本水墨  68cmX68cm  2006年

（二）周韶華的“三大戰(zhàn)役”為祖國山河立傳

1970年，周韶華下放到鄖陽地區(qū)（現(xiàn)為湖北十堰市），也就是我所生長的城市。

在那個特殊的年代，周韶華悄悄收好他珍藏多年的畫板，開始謀劃他的人生文化長征。

他暗暗立下目標，用三十年時間完成黃河、長江、大?！叭髴?zhàn)役”，從而實現(xiàn)中國山水畫的轉型。

就在樹下“野心”勃勃的目標時，1978年他奉命調回武漢，1979年擔任湖北省美術院院長。

其時，他剛剛50歲。在那撥亂反正，萬業(yè)復蘇，老一輩革命家包括他的首長們紛紛恢復工作走上重要崗位的時代，作為一名經(jīng)歷戰(zhàn)爭烽火考驗的干部，他本來可以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。

但他仍然堅持用行動兌現(xiàn)自己“三大戰(zhàn)役”的夢想與誓言。

1980年開始，從“三江”源頭探險、喜馬拉雅山探險、帕米爾高原探險，幾乎遍及祖國的大山大河，去追尋宇宙大生命。這相當于一次“文化長征”之旅。

周韶華說，我?guī)状窝攸S河上溯尋源，不是簡單地去尋找一條大河的源頭。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搖籃，黃河一向被以為是中華文化與民族的象征。所以，我的“尋源”，其實是一次精神尋根之旅。

他的直接感受是博覽天地大觀，得天地之道，人文之助，大道與天地同和，這是構成其藝術生命的內在根源。

藝術大靈魂無不與我的“文化長征”緊密相聯(lián)，也是我的實踐觀的最生動體現(xiàn)。他說。

僅1980到1984年，周韶華連續(xù)4年北上黃河。他天份好學，又經(jīng)中原大學的系統(tǒng)學習，同時有師群的親傳，加之又與多名中國文化大師同事，還有思想的深邃，一個畫家所有的理想與品質，他融于一身。

他的黃河源系列作品，特別是《黃河魂》，一經(jīng)面世，就轟動中國書畫界。

中國著名書畫評論家康巴漢子撰文說：

周韶華作品對比強烈，大開大合，既吸收版畫的概括，又利用西畫的構成，形成構圖的大格局、大張力，畫面雄渾蒼茫、壯美激蕩，既有齊魯文化的浩氣，又有楚文化的浪漫；突出了渾厚的民族文化底蘊，開創(chuàng)了中國山水畫的新面貌。時間上貫通古今，題材上聯(lián)天接地的中國山水畫，你會感到畫作中匯聚著一種民族精神，似千年濤浪由遠及近撲面而來。

1983年，周韶華作為中國美術家代表團成員，與秦征、李可染、劉秉江等受邀訪問日本。

新加坡前后三次為他舉辦畫展。

1985年夏季，周韶華在完成以黃河為主題的“大河尋源”之后，又開始以荊楚文化為坐標，對長江文化進行考察，由此對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文化有了新的認知。

他努力把藝術文化的內涵與生活積累統(tǒng)一起來，在意象世界中照亮存在的本來面貌，超越自我，打破國界，真正的回歸藝術本體。

他把這稱之為一次藝術生命之旅，而不是簡單的“為祖國山河立傳”。

長江萬里行，周韶華到了千里冰川覆蓋的長江源頭，登上了喜馬拉雅山海拔六千米的山脈。還去了昆侖山、天山、巴顏喀拉山、橫斷山和帕米爾高原。

他說，自己足跡所遍，就是通過精神感應、心靈體悟，“思接千載，視通萬里”，以觀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，從而立足“乾旋坤轉”式的宇宙，感受充滿勃勃生機的自然大象和天地大美，體驗那風起云涌、大氣盤旋的宇宙感與生命活力，領會中國文化所蘊含的天人合一式的“含元抱真、返璞歸真”屬性的美。在精神內涵與文化品位上實現(xiàn)新的超越。

他堅定地說，惟有如此，始能與過往的一些消極遁世的山水畫拉開距離！

人所不知的是，這些行程，他都是自費。而那時，他也沒有多少積蓄，是一路作畫給了他走遍長江源和西藏的“通行證”。

周韶華到拉薩那年，整個西藏自治區(qū)還沒有一家賓館，他是住在政府招待所。

他回憶說，自治區(qū)黨委副書記和一位秘書長，聽說西藏來了一位著名的大畫家，找到房間對他說：哎呀，你來得正好。今年自治區(qū)政府成立20周年，我們到北京請那些老先生，他們都怕高原反應受不了。年輕的，又缺少名氣和影響。內地要幫西藏建八大項目，其中就有個賓館。請你幫我們?yōu)橘e館作幾張大畫吧。

那是1985年，中國還鮮有游人踏足西藏。

旁白：周韶華在十堰開啟“三大戰(zhàn)役”時，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。

在我當了記者以后，擔任過十堰市作協(xié)秘書長的高老師經(jīng)常和我講起周韶華的故事。他幾次講到，周韶華慈眉善目，他在黃河源的日子，經(jīng)常被旅行者當成活佛，被要求給他們做藏式洗禮。

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周韶華這個名字，并由此開啟了對他三十年的職業(yè)追逐。

2020年夏，疫情爆發(fā)當年稍稍有所舒緩的短暫窗口期，已92歲高齡的周韶華，又帶著關門弟子張軍、李乃尉、魏金修，踏上十堰故土，在房縣、神農(nóng)架采風，潛心創(chuàng)作一個多月。

周韶華對下放過的土地懷有深深的眷戀。那些年，他走遍了鄂西北的山山水水。

接待過他的時任房縣文旅局局長劉世宏說：周老于2020年夏天來到房縣土城鎮(zhèn)黃酒村，對基層干部和農(nóng)民，他毫無一點架子，笑意盈盈！農(nóng)民朋友們瞬間感覺到，這位大藝術家，給他們帶來了青山巔峰松濤間的清風和舒暢！

《黃河魂》紙本水墨  80cmX94cm 1982年

（三）“南周北吳”大海之子終成一代大師與吳冠中齊名

周韶華的三大戰(zhàn)役，跨度將近三十年。

2007年，當時已經(jīng)近80歲高齡的周韶華，發(fā)起了人生第三個戰(zhàn)役的沖鋒號。

大海是他的故鄉(xiāng)，他也自稱是大海之子。

1941年，他正是劃著小舢板，跨過海峽的洶涌波濤，在抗日戰(zhàn)爭的烽火歲月，踏上漫漫革命的一生。

2007年，他返回家鄉(xiāng)山東，在威海劉公島進行封閉創(chuàng)作，全心投入“大海之子”系列。

這時他已是年近八十歲的老人，半個多世紀后重歸故鄉(xiāng)，把這次創(chuàng)作稱為“浪漫之旅”。

周韶華說：“大海之子”在本質上作的實驗，就是強調創(chuàng)作主體的精神情感包括生活體驗、生活積累等與創(chuàng)作技巧、形式語音一起，作為藝術本體血肉相連的實驗。其意蘊及形式感，可以說是我一生的體驗。

談及體會，他充滿激情地說：活著要勇氣，要有像大海一樣的深情，大海一樣的心胸，大海一樣的勇敢。要像火一樣燃燒的人格力量，去面對人生的挑戰(zhàn)。至于個人的價值實現(xiàn)，關鍵要經(jīng)得起人生的考驗，還要看自己為這個世界創(chuàng)造了什么。

“這就是我的人生價值觀，也是‘大海之子’的創(chuàng)作靈魂?！?/span>

實際上，沒有這三大戰(zhàn)役，中國繪畫界也有他的一席重要地位，這三大戰(zhàn)役也只是為他個人聲譽的錦上添花。

早在1962年，他的水墨畫《暮上巴峽》，便震驚了中國畫壇：

萬里長江波濤洶涌，浩蕩東去，兩岸雄山險崖，壁立千仞，晚霞普照，染紅山崖，灑金峽江，一艘輪船沐浴彩霞，迎著江風，劈波斬浪，溯流而上，給人以力量，催人以奮進。

上世紀九十年代初，新加坡《聯(lián)合早報》，就開始在報道中提出“南周北吳”之說。

吳，是指的中國畫界大師吳冠中。周，當然說的就是周韶華。

在中國畫壇進入承上啟下，向何處走時刻，周吳雙雄橫空出世。

周韶華與吳冠中時勢雙嬌，獨立不羈、立排他議，被稱中國畫改革的有力推動者。

《東方藝術》載文說：

在中國藝術界，吳冠中與周韶華并稱“北吳南周”。

吳冠中雖是江浙人，但卻成了久居北方的藝術家，北京是他藝術生涯的基地。周韶華是山東人，出身貧寒，在海邊長大，但卻成了久居南方的藝術家。但就其二者的藝術風格而言，二者恰恰相反，應該說是“北周與南吳”。但不管南北之別，二者在藝術上的造詣早已穿越地域，而成為時代的佼佼者。

2018年的8月5日，由賈廷峰、黃誠忠、劉光霞聯(lián)合策劃的“吳冠中與周韶華——藝術作品比較鑒賞暨新書發(fā)布會”就將這兩位精神的摯友的作品進行并置齊觀，再次走進推動中國現(xiàn)代水墨發(fā)展的兩位老先生的作品。

黃誠忠是吳冠中先生和周韶華的研究者。他認為，雖然兩位老先生在藝術的起點，創(chuàng)作風格以及對筆墨的理解不盡相同，但他們在“中國畫必須走革新之路，中國畫必須轉型，中國畫必須走向世界”這個觀點上卻驚人的相似。

吳冠中和周韶華由此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友誼。

南北雙雄惺惺相惜。

1984年，吳冠中給周韶華寫信這樣說到：

“探險者的腳印永遠吸引著我，寧可粉身碎骨，走自己的路，絕不做人云亦云的綠葉，我仰視您這樣的勇士（周韶華），祝您插紅旗于雪峰”。

南周北吳，韶華飛渡冠中州！

黃誠忠評價說，作為中國現(xiàn)代美術史上不可回避的兩座高峰，吳冠中和周韶華，不僅在藝術理論上不斷的革新，同時在藝術創(chuàng)作上也在大膽的進行創(chuàng)新。兩位先生的藝術創(chuàng)作因社會時代的重疊互有交叉，但因生存體驗的差異又大相徑庭。

雖然周韶華久居南方，但骨子里依然眷戀北國情懷，再加之從軍的經(jīng)歷，更讓他的作品以大視野、大思維、大格局、大氣象的非凡襟懷，去感知“天地之大美”?！靶蕾p其作品，如飲老酒，非得海碗盡干，方覺醇厚酣暢，熱血沸騰?！?/p>

人們說吳冠中與周韶華是時勢造就的“英雄”，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的體會到作為“英雄”的孤獨。

沒有什么是不朽的，包括藝術本身。唯有不朽的，是藝術所傳遞出來的對人生和世界的理解。

旁白：在專心本篇過程中，著名收藏家元小明專門發(fā)來幾條私信囑：

實際上周韶華在中國畫壇、在北京有非常高的地位。中國美術家協(xié)會給他舉辦過很多次的展覽。我收藏有中國美術家協(xié)會在北京專門給他舉辦的一個大展，那個邀請函我給李超去了。所以說周韶華在中國不僅是畫壇，文壇上面是非常非常知名有影響。很多大家，包括但不限于吳冠中，比吳冠中更早的大師和前輩，與周韶華的聯(lián)系都非常緊密。

另有好友，中國文聯(lián)副主席郭運德，早年在中宣部工作時，和中國著名詩人何其芳一個辦公室。擔任過《人民日報》文藝部主任的郭運德，和周韶華也是忘年之交。

他這樣評價周韶華：

周老一口鄉(xiāng)音，為人謙和，精于寫意，潑彩大膽，畫風酣暢，氣勢磅礴，恢宏壯麗！

運德主席對本文提出建議說：刻畫了一個國畫大家多彩的人生，真實、鮮活且也生動，如再多些生活細節(jié)或許更加完美。

《礦泉 》紙本水墨 68cm×68cm 2000年

（四）山川何幸遇周公，從小八路到中國山水畫的革新家

就在本文誠惶誠恐付梓即將點下發(fā)射鍵時，我忽然想到一個人：歐陽學忠，作家，筆名岳嘯，曾擔任地市合并前的鄖陽地區(qū)文聯(lián)主席。

就在今晚，我把以上內容試著發(fā)給他，歐陽學忠旋即回復說：我寫過一篇散文《讀周韶華》和兩首小詩，發(fā)給你參考。

打開他發(fā)來的文件一看，我有些震撼。

1942年出生，年愈八旬的歐陽學忠這樣寫到周韶華：

學忠多年來，一個愿望在我心中時常萌動，這就是想寫一篇關于“中國畫氣勢派創(chuàng)始人周韶華”的文章，所以遲遲未能動筆，原因很簡單，對周韶華尚未讀懂。

我以為周韶華是一幅畫，一幅恢宏的丹青長卷；周韶華是一部書，一部厚重的皇皇巨著。

讀周韶華給人以高山仰止的感覺！

歐陽學忠以“岳嘯”為筆名響徹華夏時，我還是一個在黑喑中摸索著彷徨前進的不諳世故莽撞的文學少年。

不曾想，雖有時代阻隔，但我們對周韶華的了解過程中的共同感受竟如此不謀而合。

也許，周韶華先生本人并不知道這個故事，或也沒有機會看到以下寫給他的詩。

歐陽學忠這樣激情澎湃地贊周韶華：

做人做亊做文章皆樹風范為萬眾楷模；

繪河繪江繪大海獨創(chuàng)畫派成一代宗師！

周韶華，從1970到1978，下放鄖陽地區(qū)僅八年時間。只這八年，影響了一代十堰文人墨客。

而他更是不舍十堰情懷，從十堰走出、湖北迄今有巨大成就和影響的山水畫家張軍，就是周韶華培養(yǎng)的大弟子。

而在周韶華九十余年的人生長卷，也是影響著中國畫壇幾代人。

再次即將封筆時，我找到了吳冠中寫給周韶華的一封親筆信的手跡：

韶華同志：

我這次去了永樂宮、南陽、巫峽等地，經(jīng)襄樊及宜昌時，切聽說您到湖北東部地區(qū)抓全美展了，因此最后經(jīng)武漢返京時便未去麻煩美協(xié)。

本想能有機會看看你在拷貝紙上作的原作，僅在電視里看過只是看看熱鬧。作品是靈魂，上次在京展出時，我又去了涼山，真遺憾。機會還是會有的，但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。

探路者的腳印永遠吸引著我，寧可粉身碎骨走自己的路，決不人云亦云。

緣此，我仰視您這樣的勇士，祝您插紅旗于雪峰。

今日（劉）依聞兄來信談及您，都因您外出而未晤為憾！

   握手

吳冠中（一九八四年）五月七日

吳冠中寫信給周韶華的手跡

旁白：周韶華對十堰懷有深深的愛，以九十多歲的高齡，還幾次到十堰采風，而十堰也把他當成家鄉(xiāng)人。

他也把十堰當成故鄉(xiāng)。

2020年1月3日，其弟子張軍美術館開館，他再次親赴十堰。這是三年疫情期間，周韶華第二次來到他衷愛的故土。

湖北工業(yè)職業(yè)技術學院院長邊疆，曾擔任十堰市文旅局局長，與周韶華有過多次的交往。

他專文寫下感受：

周韶華就是周韶華，當代中國真正的畫壇巨擘；張歐亞就是張歐亞，斫輪高手筆力確實非等閑……這是我閱讀歐亞兄寫周老文章后旋即閃出的感受！

歐亞兄似畫者用長卷，似詠者用長嘆，似舞者用長練， 似筆者用長篇的駕馭力 ，以其獨特的筆意和視角較全面展示了周老波瀾壯闊，宏贍多彩的生活和藝術，使未知周老者可窺探，使知之者更全面，使研究者更豁然地認知周老，熟悉周老，熱愛周老！

周老是一本詩書，華滋而渾厚，有質量耐咀嚼；周老是一艘巨輪，巍然而銳健，有張力富朝氣；周老是一汪水 ，澄澈而純粹，有意蘊去矯情；周老是一座山，堅韌而博大，有豐骨不媚俗。

周老有藝術家的名望，沒有藝術家的架子；周老有藝術家的敏銳，沒有藝術家的浮躁；周老有髦耋歲月，沒有暮氣沉沉的遲滯；周老有極高的學養(yǎng)，沒有拒新守舊的心態(tài)……

與他在一起總能深深體會到長者的慈愛，師者的博大，學者的深厚，藝者的惟美！

（五）不是尾聲：愿得此生長報國，不負韶華不負卿

行文至此，深切感到，訪談周韶華的過程，也是對自己的升華和又一次精神的洗禮。

7月21日，本文即將畫上句號時，周韶華身邊的工作人員吳老師，找到我作了一次深談。

他轉達周老的意見說，不要用“頂級”“大師”“輝煌”“天才”，這類修飾詞。

周老的一生，實際更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的苦難。在那特殊的年代，他經(jīng)受的教育并不高，也不避諱自己經(jīng)常會寫錯字的情況。

但周老勤于思考和學習。

他沒有辜負所經(jīng)歷的時代。

吳老師給我講了周韶華與名師們交往的幾個小故事。

上世紀六十年代拜訪李苦禪時，他只帶了幾把武漢的洪山菜苔。那時，很多名滿中外的大師們多賦閑在家，見周韶華來訪，親自帶著他去故宮看書畫文物，講美術史。

他和傅抱石還是“酒友”。

傅抱石好酒，在業(yè)界是有名的。他作畫之于酒的嗜愛甚于我們作文離不開煙，是要一邊喝酒一邊運筆的。

在為人民大會堂創(chuàng)作《江山如此多嬌》時，周總理特批了茅臺給他。

1960年先生來漢，周韶華軟磨硬泡找到后勤部門，為傅抱石申請到了每天半斤裝的小瓶瀘州大曲。怕中間被“打劫”，都是由后勤李處長親自送到傅抱石手上。

傅抱石作畫時，最忌有同行在邊上看，但周韶華可以。

周韶華是中國畫壇第一個嘗試選用拷貝紙作畫的。中國美術館館藏的《祈連山上雪橫飛》，就是畫在拷貝紙上。這也就是吳冠中寫給周韶華信中說的“本想能有機會看看你在拷貝紙上作的原作，僅在電視里看過只是看看熱鬧?！?/p>

拷貝紙，是一種生產(chǎn)難度相當高的高級文化工業(yè)用紙，具很高的物理強度及透明度，表面細膩、平整、光滑、無泡泡沙，一般用于工業(yè)品包裝。

這幅作品在北京展出期間，受到華君武，并香港畫家劉國松、王季遷極力推崇。但卻遭到浙江高陽籍著名女畫家、美術評論家郁風的反對。她作為摯友推心置腹地勸周韶華：這看上去是好，但還是要適度，否則我擔心離國畫會越走越遠。

在周韶華準備選擇放棄拷貝紙時，劉國松關愛又遺憾地說：用拷貝紙才是周韶華，不用拷貝紙就是“投降”！

祁連山上雪橫飛    紙本水墨    65cm×112cm    1983年

1980年代，周韶華的影響力已波及北京。那時著名美學家王朝聞，漫畫家華君武等，凡來武漢，必要找到周韶華與之探討、交流。

周韶華人生的第一次畫展，就是時任中國美術家協(xié)會副主席華君武推動的。

1983年3月，華君武在武漢發(fā)現(xiàn)周韶華在拷貝紙上創(chuàng)作的作品，非常感懷，鼓勵他加緊創(chuàng)作，到北京去辦畫展。中國美協(xié)書記處的領導也極力支持。

1983年7月28日，“大河尋源——周韶華畫展”在中國美術館舉行，引起轟動。

北京幾乎所有媒體包括中央電視臺新聞聯(lián)播紛紛報道，英文版《中國日報》整版宣傳。

開國將軍王震也專程趕來參觀。

中國社科院文藝研究所所長楊炳，還親自撰文觀后感寄往湖北日報發(fā)表。

著名理論家、評論家邵大箴著文說：正是這些氣勢磅礴的黃河山水，把中國山水畫帶到了一個更廣闊的境界，一下子使那些囿于重復傳統(tǒng)和陶醉在個人情趣技巧中的山水畫黯然失色。

在武漢展出時，時任湖北省委書記率常委和各部辦領導參觀，還專門聽取周韶華匯報。

周韶華只提了一個要求：湖北還沒有美術館，希望能在美術院利用現(xiàn)有建筑改造成美術館。

省委書記現(xiàn)場辦公，當場批了二十萬。要知道，那是40年前的上世紀八十年代，二十萬在當時是筆巨款。

2006年11月22日，中國國家館博物館舉辦“荊楚狂歌——周韶華新作展”，作家莫言觀展后稱他是中國畫壇的革新者，并在座談會上作了《畫壇革命者——關于周韶華先生的隨筆》專題發(fā)言。

人生七十古來稀。在這樣的高齡，他還不斷收獲著各種榮譽。

2006年4月受聘為北京大學駐校藝術家，中國港澳臺高校也紛紛邀請他去講學或作畫展。

他的藝術征服了美國，也被俄羅斯推崇。

2002年10月，美國舊金山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?？邕^太平洋十二年后，他又翻越了歐亞兩洲分界線烏拉爾山的高峰，走進另一個大國。

2014年9月2日—10月5日，他受邀在俄羅斯國立東方藝術館舉辦“天人交響——周韶華作品展”。

藝術館專門舉行圓桌會議，莫斯科美術家協(xié)會副主席阿列克謝-彼得羅夫致辭說：我代表我們6500個美術家組成的美術家協(xié)會，祝賀周韶華先生。我希望我們進一步加強我們之間的交流，并從互訪發(fā)展到更高層面的合作。

俄羅斯著名藝術家塔季雅娜-梅塔克薩發(fā)言說：今天這里有很多杰出的畫家，我希望我們今天是一個非官方的發(fā)自內心的討論。

普希金國家藝術館的官方代表這樣表達他對周韶華的敬意和欽佩：這次展覽的氣勢很美麗，從中看到好多連綿不絕的山和水，好像是看到一個宇宙一樣。我和周韶華先生生活在同一個時代，是很大的榮幸。我們欣賞周韶華先生的作品，好像在我們眼前呈現(xiàn)出另一個世界。

時任中國駐俄羅斯大使李輝，專程到場祝賀并致辭。

2014年9月2日，俄羅斯國立東方藝術博物館，中國駐俄羅斯大使李輝在畫展開幕式上致詞

2011年4月9日，中央電視臺《大家》欄目播出《周韶華，浩氣大美》專題片。

2014年，周韶華當選“2014中華文化人物”大獎。

他典型的山東大漢，評審主席團結合他身材魁梧這一特點評價說：他的畫，他的境界，就像他的人，氣勢磅礴，放在哪都是威風凜凜。

有記者問他：有人說，周韶華的高度已不僅限在中國畫壇，而已成為21世紀新時期中國文化的啟蒙者。你自己怎么看？

周韶華當即斷然否決：“不敢承教”！

早在1985年1月31日，周韶華在香港中文大學以《橫向移植與隔代遺傳》為題作演講時，這樣深情說到：

我常常聽到人們議論說，誰是本世紀畫壇的天才，誰是巨匠，誰又是大師云云。巨匠大師，是后人認可的，是由歷史篩選出來的。因為后人不受人際關系的影響，只有他們的創(chuàng)作和對美術史所做的貢獻，經(jīng)過幾代人有口皆碑來認定。創(chuàng)造性是這些藝術家的基本特征，自主性是這些藝術家的靈魂。

周韶華這樣自述：

我的秉性是豪放為上，崇尚浩然正氣，追尋至大至剛之大美，但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，偶爾也畫些“抒情小曲”。藝術發(fā)展觀堅持“兼容并包，開放自由”，把中外古今與各門姐妹藝術冶于一爐，整體上是表現(xiàn)一脈相承的中華大文化精神，雖不能以“大家”自詡，但要的是頂天立地的人格與骨氣。

他說，正因為跋涉過泥濘，才知道歲月如金，意識到生命的尊嚴和力量。如果沒有早期的生命之旅，怎么能展示出現(xiàn)在的生命價值？生命之旅對我的改造，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。

山河無恙煙雨尋常，韶華飛渡付春秋。

忽然想起一段詩句：

你生來就是高山，而非溪流 ，欲于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。

你生來就是人杰而非草芥，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！

（全文完）

《天蒼蒼地茫茫》 紙本水墨 68cmx68cm 2000年

作者手記

本文敲出框架后，未敢示人。

初稿大約5000字不到。將之冷藏一個多月后，我回到家鄉(xiāng)十堰。

那里也是周韶華熱愛著的故土。

正在十堰休假的文藝評論家康巴漢子，陪著我去了秦嶺余脈的鄖西五龍河。

在竹林環(huán)繞溪谷邊的木屋，把臨時鏈接發(fā)給他，小心翼翼試探反應。

他一口氣讀完，用了句“如行云流水”，給予熱切鼓勵。

盡管有朋友間的客套與互詡那類，還是令我重拾信心。

為力求每一個細節(jié)及時間節(jié)點所涉人物的準確，對歷史負責，我一邊在手機上修改補充完善，一邊交付朋友征求意見。

曾任《人民日報》文藝部主任的中國文聯(lián)副主席郭運德、在北京的洪洋，反復與我討論；在恩施利川蘇馬蕩辟暑的熊振宇，幾次打電話來談及修改意見；蔡光源、黃斌、向德培、閆承敏等專為撰題；榮寶齋的魯靜等，也表示肯定以支持。

在朋友們的意見中，由最初的5000字，不斷豐富成長到了現(xiàn)在的9699字規(guī)模。

我擔心文稿過長影響閱讀，邊疆安慰說不用顧慮，懂得周老，想探究他、研究他、熱愛他的人，可能還會感覺意猶未盡。

本文也是依靠各友并借助現(xiàn)代先進通訊技術在動態(tài)漸進中發(fā)生的物理增量，也是自己一次無意識中實現(xiàn)的寫作的“創(chuàng)新”與嘗試：譬如，在初稿完成“冷藏”月余后，幾度收官又重新續(xù)筆；譬如，讀友的即時閱后感；譬如，無中生有的“旁白”。

于是，就這樣了。

本文由北京作家、《中國文化與產(chǎn)業(yè)》雜志執(zhí)行總編楊府最終審定。

天涯萬里遠征人 紙本水墨 68cm×68cm 2006年

文/張歐亞   編輯/洪洋 胡文江

責編 春 力